一座深邃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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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一本书,总是有深有浅,有些书就像一个巨大深邃的花园,美丽而神秘,让人深深的坠入其中不能自拔,花园外的嘈杂尘世仿佛离我千里之外,好久没这么深深的被一本书罩住了.
在这本书中,宇文所安像洒珍珠一样洒出了很多有意思的想法,但有一个基本的思想脉络还是贯穿了大部分文章,那就是外部与内部、直线与迂回、统一与自治的关系。
对于人文科学来说,历史的看待社会的发展,无非就是一些统领社会的主流思潮的变化,其中最重要的是对时间的看法。
一般古代社会,由于日夜交替,四季轮回的切身体验,人们对时间的认识都是轮回的,无始无终,也没有太强烈的发展的感觉。一切就像太阳一样,升起了就会落,落下去又会升回来,循环往复,基本上处于一种随之任之的状态。
而西方社会由于圣经的缘故,历史被定义成了一个和神定约的承诺,开始是上帝创世,尽头是世界末日的最终审判,整个人类的时间被看成一条有始有终的直线。
在这个直线的环境中,人类的活动被赋予了前后的因果,发展的方向等,在这里,一切都被整合了。
随着西方文明的入侵,直线性的时间认识,这种序列排列方式格式化了整个地球硬盘,那过去的世界犹如镜中遥远的幻像,有些人在古代诗歌中寻找其残存的回响。
宇文所安就像一个在现代与古代之间的穿越者,他的目光穿破现代的时空场望向过去,为我们讲述那过去的故事,古代与现代的差别,以及它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要整合人类社会,一开始起整合作用的理论是天命,天神认定周朝乃凡间的合法政府,周天子血统乃神在人间的一系。
在那个时候一切都是循环着的,一代代统治者的更迭、人的繁殖、链条一样的延续。农业社会要求永恒不变的原样复制,dna的复制,文字的复制。人和社会就这么复制着、繁殖着。天子对生产关系一定要保持稳定不变,而生产关系是会随着物质社会的发展而一定要变的。信仰因为保持而有力量,信仰因为保持而变陈腐。
随着饥荒、政治分裂等情况的不断出现,慢慢的人们发现这套理论行不通,诸侯割据愈演愈烈,社会缺乏一个统一的整合,天命没有说服力了,人们凭着自己的性格过日子(性格指在短时间段起作用的个性)。
这个时候的作品是编年体的左传,人物存在于一个个故事之中,不论是故事还是人物都很零碎,被年代所切割,缺乏整合性和统一的思想。
在混乱之中,人开始凭着自己与他人的关系(寻找知己)定义自我的身份,有的时候这种自我身份的定义非常惨烈,在豫让的故事中,豫让的内在自我和外在身体处于矛盾之中,越虐待身体,内在自我越能得到稳固的定义。
到战国后期社会向着统一、集中的方向发展,出现了伍子胥这种以意志为主线的长篇史诗性故事。
零碎的事实被置于人物的长久意志统合之下,人们开始做长远的打算,相信长程的因果,尝试凭借意志力讲好自己一生的故事(对伍子胥来说其主题是复仇)。
作者举的吴越之争的例子非常之精彩:吴国真的是因为没有听伍子胥的谏言而灭亡的吗?这里是因果还是相关?抑或根本是没什么关系的巧合?
在战国时代,邻国之间的战争极其频繁,昨天还是铁杆同盟,今天就兵戎相见也很正常。
伍子胥死后,越国从第一次复仇,进入吴国国都,到最后越灭吴之间隔了9年,在伍子胥的故事中似乎只是前脚搭后脚的事情,在现实中花了近10年时间。吴国难道就没有可能是在战国时期正常的打来打去之中落败而亡的?这里并不一定需要伍子胥的故事来贯穿和整合,但所有的人都这么理解了。
司马迁是中国文化历史的一个重大的节点,在他这里,身体的繁殖不光是在隐喻意义上,而且在现实层面上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人为的赋予自我一生以意义。
对司马迁来说就是写作,记叙历史,成一家之言。这里的一家并不是通过生物上的血统传递,而是文化上的模因,被割去了男性生殖器的司马迁,在史记里展示了其纯粹的阳刚之气和坚韧不屈的生命感,这种气质多多少少传到了后来每一代中华文明继承者的身上。
社会要统一,要组织化,中国后来一直靠着儒表法里的帝制形式整合着整个帝国。
但这种整合是很松散的,皇权触及不到社会下层,下面基本靠民间自己管理,这里就为微尘留下了很多的空间。
司马迁当然是伟大的,但如果世界被完完全全整合了起来,那就会出现一个大的问题:整体体系的封闭和多样性的消失。
所谓多样性是指排列组合的方式,当所有的原子都往一个方向排列的时候,这个世界就是一个整体,无论其再大,在其中也找不到一个他者。这是个没有外界的世界。
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一个地盘一个地盘的划分,地盘之间缝隙的空间也没了,那些没有什么意义的,不经意的诗意,阳光中的微尘也消失了。
在这种整体一致的体系中,内部的发展是廉价而安全的,犹如时尚的轮换,充满风险的变革只有在与外界交流之中存在。
从此人们有了一个极大的瓠子,什么都想装进来,那些装不进来的、无法消化的新东西就装作看不见,好像他们不存在。
文化的发展只在安全边界之内进行,重复一些无比正确和深刻的论点,这种深刻必然带来重复,一直到1840年,洪水冲了进来,系统被迫瓠落于其中,在外界的浪涛之中荡漾,摇摇欲坠中匆忙重新定义自身。
由于在西方面前不是对手,五四的改革内容走向了过去的反面,当时的文人重新定义了过去,“去芜存菁”同时还“指明了方向”,凸显了其“发展的轨迹”。文学股市剧烈震荡,一切古典的价值都被重估,我们今天看到的古代是他们当时定义的古代。
但这里有一个最重要的部分作者没说,五四的改革是内容层次而不是形式层次的,架于内容其上的模式还是一样(甚至还有强化,对下面的统治力比帝制时代深入多了)。在熬住了西方洪水的三板斧之后,瓠子又把自己封闭了起来,直到1978年.....
全书最后一章是有关未来的全球化的,作者乐观的预言未来文化将不再有国界,整合的力量与松散的力量在未来能找到一个平衡,人人都瓠落于全球的文化之中。
(老实说这章我没太看懂,全球化的融合可以是大同自治式的,也可以是极权统一式的,更有可能的是民族国家坚挺。在跨国环境中成长的精英就会有全球普世思维根本就是过于乐观的迷思而已)。
以上这条主线贯穿了
瓠落的文学史
《诗经》中的繁殖与再生
自残与身份:上古中国对内在自我的呈现
叙事的内驱力
“活着为了著书,著书为了活着”:司马迁的工程
微尘
过去的终结:民国初年对文学史的重写
把过去国有化:全球主义、国家和传统文化的命运
等篇章。这些文章除了最后一篇没太get到以外,其他的都非常之精彩(最后一篇有关文学跨国交流的部分也很精彩)。
另外几篇再分别小评一下:
“一见”:读《汉书·李夫人传》
李夫人被班固掌握了文本的解释权,整个故事充满了普通人的幻梦和欲望,即使主人翁是汉武帝(他被这个故事赋予的身份限制住了,不能行使皇帝的权力)
刘勰与话语机器
刘勰的思想没有梳理好,靠飞翔的比喻是不能完全把形式与内容的关系说清楚的,再华美对称迅疾的骈文仍然要接受后来者细致碎化缓慢的检验,他和他的话语机器始终分裂
柳枝听到了什么:《燕台》诗与中唐浪漫文化
写这首诗的时候李商隐还很年轻,后人不能凭上帝视角,从后往前分析李商隐。同时这篇还写了一些唐朝的生活。
唐朝的公众性与文字的艺术
唐朝叙事的他者在场性。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即使没有围观者也要创造出来,犹如喜剧演员在台上可以通过告诫观众不要笑而引人发笑。
苦吟的诗学
苦吟的经济学价值,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享乐的困难
极其精彩的一篇,写的诗意盎然。皇帝和大臣之间不休的争吵是肤浅的,人啊,把握现在的时光,按自己的内在动机和欲望生活吧。
醉归
有趣的小文,分析了一些描写丈夫喝醉之后回家的闺怨诗。
“那皇帝一席,也不愿再做了”:《桃花扇》中求“真”
看的不是太明白的一篇,似乎是真与美的矛盾?作者似乎是分析了桃花扇表文本中的美和善,潜文本中的真,他们之间的张力冲突?
只是一首诗
极其精彩的一篇。
宋朝的知识分子不缺乏激情,但他们不想被激情和现实所驱使,通过梦幻与玩世来追求自由,壶中九华,南柯一梦,但愿长醉不愿醒。
在面对现实的遗憾和命运的无奈的时候,他们通过色即是空来安慰自己,这是黄庭坚这首诗的第一层。
但是活人的生命感觉总不能一句万事皆空就打发了,即使无法改变可恶的现实,至少可以迂回的进行嘲讽,充满机巧的讪笑。这是黄诗的第二层。
抖个机灵,笑一笑,然后就回到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一团和气?没那么便宜,后面还有,黄最后还用椎子去敲那座虚幻的壶中九华山,诗的最后充斥着来自锤击山体的动作中的愤怒和暴力,存在主义不能杜绝英雄主义,这里只是姿态,只是感情,只是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