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往事

四卷,一千多页,在一本意大利南部混乱又暴力城市的编年书里,两个女人纠缠着成长,从孩童、少女、母亲到老年女性。她们以不同的方式拓展生命,彼此关爱和折磨,不断说着伤害对方的话,但从未真正分开——直到最后,第四本《消失的孩子》快结束,或者第一本《我的天才女友》开头时,莉拉出走了。她以一种神秘执拗又暴力,一种非常莉拉的方式结束了和埃雷娜(莱农)的共同成长史。她们生长的那不勒斯,有Camorra黑帮分子和共产党人,有被压制的工人和被枪杀的资本家,有残酷的政治斗争,兄弟情义和出卖变节,有维苏威火山可怕的影子,和一场让所有节奏变乱的大地震,是一个在热情,杂乱和暴力中终日颤抖的地方。莉拉和莱农,两个紧密联系的女人,在这接连不断的颤抖里处理着成长中女性特有的同样接连不断的困惑,她们盛装在脆弱的,日渐丰满的躯壳中,但要面对日渐密集的,来自真实世界的恶意,为了一点稍纵即逝的幸福。
这套书被认为是“女性的读本”,费兰特笔触绵密地记录着两个女人间令人困惑的友谊。莉拉是一个不顺从的反派,拥有岩石一般的个性,整天眯着眼睛,敢于向男孩扔石头并带着“我”,整个故事的叙述者埃雷娜,去黑帮分子卡拉奇家里索要丢失的洋娃娃;与此同时她又非常聪明,她教会了自己标准意大利语和数学,在学校成绩优异,因为个人借书有数量限制,她就用赛鲁罗家里所有人的身份在图书馆借书,并读完了它们。最重要的是,“我”,埃雷娜(莱农)——一路经过良好的教育的举足轻重的作家——的写作大门,是莉拉帮忙推开的。她在小学时写的那篇《蓝色仙境》,绽放出令莱农欣赏到嫉妒的光芒,“我可能一辈子都要模仿她,仿照这种笔触”。在第一本书里,尽管费兰特始终没有点明,但所谓的天才女友,毫无疑问是莉拉。
天才,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冲撞力,莉拉的天才在于:她把每件事情都能做得极其成功,尤其具有颠覆意义的是,她比身边所有领域的男性都要成功。她设计出独树一帜的(它可能会成为“菲拉格慕”)赛鲁罗家的鞋子,这让她的哥哥,鞋匠大儿子,家族手艺理所应当继承者里诺尤为火光,他对外不断说那是他自己的手艺,甚至到第四本,里诺悲惨地死在车厢里后,她的妻子仍旧和莉拉在争夺那个鞋子的真正设计者。那次莉拉说那是她哥哥的作品,现实中并不是,但莉拉却被说服了,那是她为数不多的柔软的时刻。莉拉同样强硬地选择自己的婚姻,冲撞着上一辈的婚姻观念,在16岁的年纪,她拒绝了一位有权势年轻人马切洛的求婚,选择了斯特凡诺,因为他可以资助她,满足她设计鞋子的愿望。后来她也承认,斯特凡诺可以保护她免于索拉拉的干扰,莉拉的婚姻从一开始就不是出于罗曼蒂克,而是粗粝的,要按照自己想法活下去的庇荫。
莉拉成为有钱人妻子,住在阔气的房子中时,埃雷娜还在读书,她们在一个夏天去了海边,莉拉为了逃避令她失望的丈夫,埃雷娜则为了见到尼诺,始料未及的是莉拉和尼诺坠入了爱河,同时也果断迅速地抛却了自己的富太太生活。莉拉颠覆的是传统男女关系中男女的位置,她不仅冷落并甩掉自己的丈夫。她同样拒绝了米凯莱——索拉拉兄弟中较小的那个,控制整个那不勒斯城的长相英俊的黑帮老大。他对莉拉忠心耿耿,但莉拉,从阔太太跌落到一无所有的鞋匠女儿,仍然果断拒绝了索拉拉。她在一家香肠店打工,那里消耗着她的生命和健康。与此同时莱农去了比萨读大学,她也不断抗争,与过去,与家乡破败小城的斗争,标准意大利语与粗俗那不勒斯方言的斗争,嫁人和在教育中不断突破自我期望的斗争,甚至是为了不想成为自己母亲那样的女人而斗争,那条瘸腿,和瘸腿背后传统家庭妇女的生活,是她难以面对的噩梦。她写了一篇文章,也收获了爱情。又是莉拉,整个城市里只有莉拉,在满是肉腥味的灌肠厂里祝福了她,她的脸突然泛起了红晕:“莱农,恭喜你,你做到了。”
恭喜埃雷娜做到了什么,写了一本书还是成为新娘?莉拉发自内心的祝福并没有明确的导向。在读者看来,莱农通过教育实现了自我解放,她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人,嫁到了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家庭,她的婆婆非常有话语权,这对她后续的事业又有着不可估量的推动作用。女性嫁一个好人家,不管我们个体怎么看,在现代社会主流中仍旧是对女人生活本身是否成功的一个重要判断标准。很多拥有大批读者的“女性作家”,她们作品的主题永远是女人征服了年轻、富有、帅气、权利亮闪闪的男性,如同亘古不衰的灰姑娘嫁给王子一样,是作家和读者不可分割的黏合剂。女人的成功是和她身边的男性挂钩的,凯特和梅根嫁入王室让少女尖叫,女性成功的评判有一部分与她自身分离了,就更别说她们自己的幸福。英伦玫瑰黛安娜嫁入的是同一个,在她去世时饱受争议的王室,将近三十年前的那场婚礼同样引发了上一辈女性的尖叫,因为她,王妃,肯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莉拉祝福的不是结婚本身和结婚的对象,她对此有苦涩的认识:她的丈夫在结婚当天就违背了诺言,索拉拉的皮鞋闪着光出现在婚礼上,提醒她幸福与男人是不能挂钩的,女人坚实的幸福只能来自自己。她仅仅祝福莱农的幸福,她做到了,看看她是多么容光焕发呀。
粗略算一下时间,埃雷娜步莉拉之后离开丈夫的时候,正是那场婚礼发生的年代。她同样是为了尼诺离开了稳定富足的“阔太太”生活。那时候莉拉正在利用计算机和编程语言(和我一样)发家致富(和我不一样),她警告莱农不要犯傻,不是劝她放弃追求爱,而是不要把爱和幸福放在尼诺身上。尼诺很像莫泊桑《漂亮朋友》里的杜罗瓦,通过利用女人的喜欢使自己一步步向上走,但尼诺又更纯粹一点,在费兰特的笔下,他好像确实很爱自己手里的众多女人们,他在利用她们又离不开她们。但莉拉很容易看破这些,十六岁结婚的她打破了对罗曼蒂克爱情向往的幻象,她早早地就和尼诺断了关系,选择和恩佐,一个和她一起鼓捣电脑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并没有和他结婚。莱农没有那么果断,她体内反复上涌着对这个修长秀气男人不可抑制的喜欢,看一眼就很幸福的那种喜欢,直到她看到洗手间那龌龊的偷情。那不勒斯四卷里,新一代的婚姻,没有一桩是幸福的,女人们忙着争抢和巩固男人,男人则忙着背叛。真正与尼诺诀别后,埃雷娜和莉拉一样,都没有再次结婚。她们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母亲这个身份中去,这是一个琐碎又艰难的活计,一个天性派发给女人的义务。
她们几乎在同时生下了一对小女孩,都是各自最小的孩子。莱农怀孕期间,自己的母亲伊玛身患恶疾,她渐渐过渡为母亲,她的母亲渐渐过渡为过去。无论费兰特有意无意,这段女性身份切换的过程显得格外有象征意义。莱农在照顾母亲期间,终于有点明白了这位严肃又跛脚的女人藏在内心深处的对自己的爱。父母对子女的爱难以觉察,它潜藏在日常生活的鸡毛蒜皮中,被他们的高声呵斥和严苛要求蒙蔽,孩子们会怀疑,是否真实存在这种传说中的爱。莱农生下小女儿,以母亲命名,她的母亲则在不久后去世。她生产后觉得胯骨疼,于是小时候一直以来的梦魇——她会和母亲一样跛脚,竟然成真了,但她欣然接受。莉拉说莱农是故意的,她在模仿自己的母亲,并证明自己没有忘记她。
莉拉的小女儿是一个聪明,机灵又漂亮的孩子,她叫蒂娜,是埃雷娜小时候洋娃娃的名字。成名的莱农拍杂志封面时,摄影师没注意到她的亲生女儿伊玛,完全被活力四射的蒂娜吸引,她让莱农和蒂娜一起照相,出版后下面一行字写到:作家格雷科和她的女儿。伊玛是一个生活在缺失中的女孩,两个姐姐欺负她,没有爸爸,妈妈的爱还要不自主地分给蒂娜一点。莱农看到了这一点,她让尼诺以父亲的身份回来,他很顺从地来了,伊玛找到了被真正父亲抱在怀里的感觉,但深渊般的事情发生了:她,以及所有人,不明所以地失去了蒂娜。《失踪的孩子》就是蒂娜,莉拉和恩佐的小姑娘,一个光芒四射的天使,她的消失,把所有人拽进了泥淖。时间过去,一些人渐渐爬了出去,但另一些却越陷越深,比如莉拉。她一直坚信蒂娜只是走丢了,或者被绑架,或者被拐卖,但并没有死,她会回来。
莉拉会在洗碗或者看向窗外时突然呆住,恩佐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会那样,她在那个瞬间失去了意识。偶尔,她和莱农说自己在写东西,让后者抓狂般想看这部作品,却又隐约担忧莉拉的作品会让自己写的所有书都显得暗淡无光。但莉拉并没有写,或者写了没有拿出来。埃雷娜突破了界限,莉拉曾经告诉她,第一不要写城里她们的事,第二不要写莉拉自己。年老后,她们身份发生了翻转,莉拉会不由自主的说道:“埃雷拉·格雷科,拉法埃拉·赛鲁罗的天才女友。”,这和小时候以及整个成长年来截然相反。但她的天才女友打破了界限,如同莉拉预言的会裂缝的铜锅一样,她写了小城,也写了莉拉。莱农可能觉得她是在替莉拉写出过去的故事,也可能想拉她一把,当把藏在内心的事情告诉众人后,他们会稀释一些痛苦,毕竟,莉拉把自己困得太久了。
但莉拉觉得这是一种背叛,如同斯特凡诺在新婚之夜邀请索拉拉一样,这刺痛了她。蒂娜,从还是一个洋娃娃的时候,就是她和莱农的小秘密,当她是女儿时,她们共同抚养;丢失了,那是她们之间的痛苦,可莱农却把这份私密和痛苦通过书释放了出去。之前大地震时,莉拉短暂地慌了神,她对莱农说:人与人之间维系的线索是很脆弱的。现在,这个脆弱的维系断开,莉拉出走了。老城在腐烂的气息中变化,一起长大的人开始衰老和死亡,当米凯莱的妻子吉耀拉——这个一开始憎恨莉拉因为她的男人喜欢莉拉,最后又崇拜莉拉因为只有莉拉能让她无恶不作的丈夫痛苦——在街上死去时,莱农发现,她和这个女人没有太大的不同,在挣脱那不勒斯,思考那不勒斯同时觉得自己在反哺那不勒斯的这么多年后,她跟这个躺在地上的、肥胖的那不勒斯家庭妇女并没有任何两样。因为她的参照物,她终其一生模仿的轨迹,那个把自己天才任意挥霍的莉拉消失了,莱农,一个出了许多书的大作家,突然坍缩成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
年老以后,孩子们相继离开,埃雷娜开始真正被从饭桌前解放出来,她开始用耐心又有魔力的叙述方式,巨细无遗地解构自己和莉拉的成长和友谊。埃雷娜从充满张力和暴徒的城市出走,在世界各地转了一圈后又搬了回去,莉拉一直在那里,就像她的过去一样,慢慢吸引莱农逃离后又转身回归。她们互相是对方的天才女友,从对方身上贪婪汲取成长的能量,对抗着世界对开拓者,尤其是开拓女性的阻力。在这一个漫长的故事快要结束时,莱农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是自己小时候的洋娃娃蒂娜,那个匿名的寄信者,除了莉拉,不会再是别人了。两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又开始从头出发,共享小时候属于她们自己的小秘密,它封存在女性用脆弱身躯共同打造的空间里,可以敌得过无所不能的时间。女人们的故事,密密麻麻的、细碎的故事,终于爬满了墙,开出小小的、坚强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