いきたい、かきたい

在宽广高朗的星空下, 挖一个墓坑让我躺下。 我生也欢乐死也欢洽, 躺下的时候有个遗愿。 几行诗句请替我刻上: 他躺在他想望的地方-- 出海的水手已返故乡, 上山的猎人已回家园。 ——Robert Louis Stephenson 44岁的多年来结核病缠身的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注:《金银岛》作者),因为突发脑溢血死在了异地萨摩亚。大概对他来说,萨摩亚已经不算是异地了。仅仅四年的南国生活,让他融入这里,并积极地参与在当地居民社会活动中。南国的棕人们满怀崇敬地为他开辟道路,穿过丛林,抬棺至千米以上的山巅盛大安葬。 虚弱的中岛敦却没能在南洋找到他的乌托邦,他在“异乡”的时间更短,仅仅一年,归国后才发表以史蒂文森为题材的作品《光风梦》,发表4个月后就迎来了他早已习惯的死亡,比他在《光风梦》中的分身——史蒂文森还早了11个年头。 译者后记用略奇怪的“光风霁月”来形容中岛敦的小说世界,而谈到史蒂文森时说“中岛敦与史蒂文森之间有太多的相似之处”、“这样(指《山月记》)诡异的情境,中岛敦自己似也在内心偶有涉足”。这些用词慎重又保守。这是不必要的呢,最出名的三篇:《山月记》《李陵》《光风梦》,哪一篇中没有中岛敦本人呢? 中岛敦孜孜不倦地创作,自然而然地疯狂地记录“风起云涌般的幻想的场景,如同万花筒似的影像的狂舞”(《光风梦》),如李徵一般执着、扭曲。懦弱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耻心折磨着这位已经疾病缠身的老师。借袁傪之口,一面认定李徵这是具有一流品质的文章,一面又认为缺少了一些微妙的东西。时而想得到认可,做梦“诗集能摆上长安风流人士案头”,却又为何甘于寂寞,不事投稿,在生命的最后一年才在深田久弥的推荐下陆续发表?是想疏避人群,抑或不自曝心理的羞耻心作怪,以至于据说早期只有他妻子读过《山月记》,还是……? 《李陵》一文本是没有题目的(中岛原稿题为“漠北悲歌”,后自己删去),此题为深田久弥但求无过地起的。然而显然这一文写的是李陵、苏武、司马迁三人的命运交缠与三观碰撞。李陵和司马迁正是中岛敦心理其中一面的化身,一面是对于命运、自身抉择的犹豫与不安,一面是对于创作的态度、坚持与不安。苏武,则是一种理想却大概不可求的生存方式——中岛大概只是与李陵一样现实,肃然生畏并自省着“自己这种心乱如麻的女人似的情绪难道不是羡慕吗?”,欲说还休只唱道“虽与报恩将安归”了,看着他19年后归国罢了——这种生无所归的强烈悲戚哟。 比起过于耀眼的苏武、充满悲戚感的李陵,文中的司马迁让我吓起了鸡皮疙瘩,那是一头写作的野兽:“最初那种盲目的野兽般的痛苦消失后,更为清醒的人的痛苦开始了“”没有喜悦或兴奋,只有完成工作的意志在鞭打“(P120、121),我透过纸,和”人们“一起看到缄默的司马迁如同恶鬼附身,看到了凄厉,”以便早一天获得自杀的自由似的“工作。大概对于中岛敦来说,这一点和司马迁是一样的吧:”生的快乐彻底失去之后,唯有表现的快乐还可以残留下来“。相印证的是,《光风梦》中习惯生死,游戏死亡,只想探求究竟能够编织出多美丽的”幻想与语言的织锦“。他沉沦在这一场赌局中,”一面喘息,一面几乎全靠着习惯的力量,迟缓的写着稿子“。大概并没有司马迁表现出的那么凄厉疯狂,但是本质是一样的。 中岛敦一生与史蒂文森一样深受呼吸系统疾病折磨,也有在南洋工作的经历。《光风梦》一文是在旁人叙事和史蒂文森自述交织中展开的,(相比其他中篇短篇)明确、直白、详细地阐述了中岛敦的写作观,同时也是他的生存观。对于我在前文第四段提出的问题,《光风梦》提出了一种可能的答案:“我干嘛要委屈自己,只为了能让牡蛎和蝙蝠们中意,就去写些枯燥的假装深刻的东西呢?我为自己而写。……看看可爱的R.L.S氏的独断吧!” 《弟子》大概是中岛敦的一场挣扎/自我辩论。这篇故事不能再熟悉了,涉及的全是中学学过的论语篇章。当时语文课本后孔子年表就写着子路被剁成肉酱而死,其后不过多久孔子也便逝世了。“用捶足顿胸的心情思考天是什么,天都看到了什么”并且誓言“如果是天制造了这种命运的话只能反抗天”这样剽悍直率独立不羁的子路大概就是中岛敦尝试反抗的形象,而子路之惨死,孔子最终的失败大概就是中岛敦挣扎的失败了。 中岛敦自己在文中就有话道:看尽所有俗恶仍不失高尚的人,必须受到尊敬。而我觉得,深陷怀疑的深渊却不绝望,偏执地编织幻想和语言的人,也一样。 投珐(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