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库克群岛前

最近一个重要的工作是为新书《南太平洋的风》打广告,我想多挖掘一点与之相关的且没有在书中展示过的背景信息,让书本在时空上有更好的连续性,其实对书本我也可以像为别的作者写书评那样去分析动机或者意义,但身为作者,感觉该要说的已经在书里都说完了,我暂时写不出什么比写作当下更容易触动人的话了。
不过,去看到事件和事件之间未曾展示的部分,会让我在心理上觉得自己“仍旧在向大家提供新鲜有趣的信息”,因此更容易展开。 下面正文是当时写在QQ空间的“说说”,15年那会大家基本都转去朋友圈记录生活了,我在QQ空间写下的这些因此更像私人日记,没有“展示”意图,不恐惧有人对我进行指点,所以更贴近内心。 看这些日记时我有些震惊,一些以为是这两年看心理书才形成的看法,比如“最容易伤害到我们的往往是亲近的人”,但在15年我就已经察觉到了,这让我感到一种信心,即便没有专业的书籍指导,我们也能天然地为自己建立自我保护的屏障(当然读书会更全面更客观。) 从那会开始,我就知道屈服于“亲情”或者“道德”绑架只会让我们越来越糟糕,我们要鼓起勇气留出力量去发展自我。
在日记里可以看到,当时的我对于发展自我其实也很矛盾,一方面觉得写作放在现实中没有力量,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可以从写作中获取力量。 看得出,我是在撕扯中慢慢建立起自信和世界观的,我喜欢看这样的成长路径,因为它真实反映出像我这样的底层人的生存困境和希望。 还有,我总是被和自己同样出身的人所吸引,写下他们都同时,就是在写下自己,力量在彼此的“看见”之间涌现出来。 希望大家也能从这些叙述中感受到力量。
夜里外面散步回来,看见爸爸在楼下铺子里斗地主,坐在他侧面的是胡子,有很久不见他了,是个客气的益阳人。有趟我从樟木头回,和同学聊得稍微晚了点,没了公车,在路上走,走到一段路灯连也没有,我有点怕,打电话给爸爸,他请胡子来接。我记得在路上等到胡子,心里很高兴,好像得救了似的。这会他正出牌,一口烟呼了出来。
2015年5月1日
朋友告诉我豆瓣在公众号上推了我一篇文章,很虚荣地点进去,有一万七千多的浏览量,感觉很神奇。爸爸担心我自闭,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待着,他不懂我的快乐。
5月3日
和朋友聊天,感觉对方更想由内而外,飞向无边的宇宙,我是反的,对我来说,我们的内心也是一个宇宙,一样放得下高山大海。宇宙的未知之如他人,内心的神秘之如我,同等浩瀚。
5月4日
写完了兵哥哥的事,李水南第一个看,他讲不闷,还蛮喜欢看,正说着,发现书枝也推荐了。我虽然知道写文章是“浪费”时间,可写文章时会觉得自己是有底气和力量的,会短暂地忘记痛苦。 路上有两个人,不晓在下什么棋,纸皮、豆角就是他们的棋子。我有点快乐(写了东西),又有点忧愁(现实的苦涩)。
5月5日
再多看些书,应该还会有进步,跟爸爸聊天时有了这个感觉。以前我和他受的一样的启蒙教育,老师说作文要这样写,要那样写,形成非常固定的审美,比如爸爸认为写文章要多用成语,辞藻华丽,最好来几个排比句汹涌汹涌,但这些对我来说没有吸引力。 有段时间看别人写鸡汤文,也觉得了不起,复杂的道理好像被他们几句话就讲清了,但后来看多一点散文,心境可能也成长了些,觉得最美最感人的东西还是日常生活里的小细节,我不喜欢看那些我们之所以痛苦是因为自身太软弱——与之对应的,只要足够强大就不会痛苦——的道理文学了。 现在看一般的散文,好像能看出一点好坏来,而且也能看出自己文章的好坏。坐在车上想到这个,心里偷偷高兴了一下,因为我在成为以前想要成为的那个人。 昨天安姐跟我讲了一段话,其中一句是:“长到三十岁,跌跌撞撞一路,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很难得,我要爱护她。”
5月6日
路上年轻的女孩子买几串烤面筋,这里的面筋一串只要一块钱,稍小。烤的是个大叔,没什么耐心,大概是生意太差了,可他越是这样,做出来的东西看相越一般。我买几根过瘾,其实味道还是可以的。烧烤摊老板娘来这里二十年了,以前吃烧烤要排队,如今寥寥几个人,很小的炭火烤着。 骑单车的在哪个山边装了一桶水,放在后座的木板上,水很重,压得单车直打颤。以前和叔叔、爸爸也去山边打过水。人很多,荔枝林下方,一个湘潭老乡大声地说话,有意思的声调。天上星星丛密,虫鸣起起伏伏,夜那么长。
5月10日
妈妈下了夜班回来,喊我去市场吃夜宵。我不去,她和爸爸去了,回来提一袋小笼包,送到床边,一定让我吃一个,还另外买了一块兰花干子。她每天努力地想要做好吃的给我,可我除了蔬菜,其他没多少胃口。 煎过一次泥鳅,焙完,用牙签挑,再一点点榨干,很麻烦。过几天,她又问我要不要吃泥鳅?我说不要了。第二天还在睡,迷迷糊糊听见客厅桶里水响,她还是买了。我实在不想他们麻烦,下午耐着性子一条条挑好。晚上坐在床上玩手机,她在门口讲:“父母不疼子女疼哪个。”我不耐烦地应:“疼了什么用,你对自己好才是好,子女只晓得向大人伸手,简直怄气。” 我的性格随妈妈,对人依赖,可我讨厌这样,在她面前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她说:“你姑姑经常气我,说敏伢子以后也不会疼你。听了这话真是伤心。” 我还是气她:“所以啊,你不要对我好了。” 她叹口气又上班去了。她最近工作遇到些问题,我对她工作没有期待,清闲,做得开心就好,升迁之类的哪里轮得到我们。早上她去跟上头的人求情,不要再调去二厂。她怕说不清,喊了爸爸做伴。中午爸爸回来跟我说:“你妈妈在这个厂里二十年,事情都做得好,可就是不走时气,从前在她手下做事的现在位置都比她高。” 我忽然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悲伤,因为从来没试图去了解过妈妈心里的这种落差。虽然是一份再普通不过的工作,但她努力,总会期待一点认可,但她得不到。我为她难过,工作不好,孩子也是这个鬼样子。我坐在客厅写这些,心里很难过。
5月11日
一条狗进不了门,不情愿趴在外面,后腿像小狗那样往后伸直,没人跟它说说话。
5月12日
在姑姑店里坐着,忽然一阵风,天也暗了,哗哗的大雨就落下来,这时路边卖火龙果的大叔把摊子留在雨里,人带了塑料凳子坐在屋檐下;送外卖的小哥瘦得像张纸,在雨中走来,低头看完手里的单子,又抬头,找不到地方,只好掏出手机打电话问;对面酒店门口一对男女,女的怄气,推推搡搡,还是进去开了房间,再出来时已经放了行李,男的搂着抱着,像是说:“好啦,不要再生气,我们去吃芋圆好不好呢?”雨渐渐只有一点点,积水路面幽幽蓝白的光。
5月16日
“好朋友让你重新认识自己,让你发现一个更好的自己”,想起来,我和我的朋友都是这么做的,很骄傲。 还有一句电影台词:衡量友情的标准,不是你对其他人的感受,而是他们让你对自己的感受。
5月18日
姑姑来,提很大一个西瓜。妈妈早几天买的李子,以前屋门口种的那种,酸里带苦,姑姑吃得下。我看她山根掐得红,以为中暑,妈妈却看出来她是怀了孕。 姑姑怕我无聊,喊我去她那边玩。我愿意去,一是送她,二是顺道去那边看电影。 过桥底,一个人三轮车推不上去,姑姑瞪着高跟哒哒哒过去,搭下手,上去了。那个人谢谢姑姑,姑姑就笑。姑姑很善良,她听我帮兵哥买手机,问要不要还帮他买个平板,她也担心做保安的日子太无聊。
5月19日
中午和爸爸说话,说到我的空间,他讲他上班有空就翻,可是我很久不更新(小号,偶尔发图,贴几篇文章,不像在这个号什么都写)。我问爸爸:“你喜欢看,因为我是你儿子还是我确实写得好看。”爸爸背一挺,放下手里的碗,生怕我不信一样的,说:“是写得好,你不像其他人,每天转些稀里糊涂的东西,真的,有那种迫切想看的心情。”
5月21日
爸爸上午没去上班,问我吃什么菜呢?我讲随便都行。他问鱼好不好?我说好。他买了一条鱼,全部做了,又买了鸭肉,和土豆一起炖,还放了八角。他让我试试口味。我一吃,很好。他见我喜欢就笑一笑。 晚上他怕我在外面等太久的车,一定喊面包车送我过去。这会他在楼下等,我坐在这里,觉得很好哭。 回想这些年,实在是过得太差劲了,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事情,喜欢写点文章,觉得快乐,但放到现实生活中却没有一点份量。我性格属于极度敏感的,小心翼翼和周围人保持距离,觉得最对不起的是父母,因为觉得自己差劲,不配得到他们的爱和关心,常常对他们也不理不问。
5月26日
我有时简直讨厌表姐的不近人情,张口就谈钱。今晚她跟我说了下生意方面的事,因为和一个朋友合伙,理念不一样,最近闹了几次,她很伤心,这个朋友是她那么多年最好的一个。 我听她这么说,反而觉得很放心,一个人有伤心,有软弱,会因为朋友合不来哭得不能自己,是很珍贵的感受,我见过太多所谓的心静如水的成年人了,他们的人生荒芜又无趣。 和朋友决裂我也经历过很多次,但并没有因此成为一个信誓旦旦说再不相信朋友的人。(大家只是不同,没有谁辜负谁,在一起过就很好。) 今天还和羊角吃了个饭,她在教成人英语,有五个班。这两年她进步好大,读了研究生,出来闯荡,进到自己喜欢的公司,她当时去纽思达看花眼,以为是英孚,就这样一个迷迷糊糊的人,能独当一面了。
5月26日
在朋友圈看到基地新去了三十几个本科生,黄昏时坐在海边,以及饭桌上的熟悉的菜,一种艰苦感。可是很奇怪,心里却爱着那样的寂寞和艰苦。 我大概也还是会要继续过这种清苦的生活。清苦这个词很喜欢,有种抵抗内心虚妄和贪念的意思。不需要大鱼大肉,不需要和太多人来往,类似修行状态。年轻的时候有这些经历非常好。
5月28日
要答辩了,大家都没有回去,在实验室的桌子上铺纸睡了几个小时,我又紧张得快要吐了。 老师们问了我三个问题,一个是你做的这个物种很少人做吧?第二个是免疫不说酶,说蛋白,第三个解释一次效应,二次效应。老师们都很好,看我是读两年的专硕,基本没为难我。自己的导师也对我笑了笑,觉得欣慰,另外,谢谢晓闻师兄帮我挡了几个问题。读书方面确实太渣了,没什么好骄傲的。 但万分谢谢老师,给我机会读硕士,吃了很多苦,都很值得,接下来还是从事海洋方面的工作,我很喜欢。认识了很多很好的同学,都很照顾我,再次谢谢。 陈在那里哭,我看到别人哭就心软。白天要答辩,有份表格赶着打,是喊她帮的忙,要她打两份,打了怕有七八份。她是个老实本分的女孩子,思想还停留在父母朋友是为了她好才会对她一再要求这种地步,她做不到,心里觉得苦,责怪自己差劲,要努力改,改不了三天又泄气。我听了,很想把她这些封建残余思想一把火烧掉,都这么大年纪了,是猫是狗,改个屁,有这些力气去讨别人开心,不如找点自己喜欢做的事。 不过,她大概也是很难参透出对自己伤害最大的人往往就是父母和所谓的朋友,因为这种想法首先道德上就不允许,想一下都觉得邪恶。但看看我爸爸,每次看到我不顺利,就劝我去考公务员(没有说这个工作不好,仅仅只是我不合适),真是吓人。 说起来,在我最开始意识到伤害来自于亲密的人时,也十分震惊。我们一旦接受对方的“好心”,就意味着要接受那一套与之匹配的游戏规则,以他们期许的目标要求自己,而这本质上是一个丧失自我的过程。 但如果不接受,选择做自己,就得承担风险,深夜痛哭觉得自己差劲这种戏份三天两头就要搞一次的。我最幸运的是认识了比我更有自我意识的前辈,让我有勇气和主流价值观保持着警惕的距离。 我跟陈讲了这些,但又担心会不会误导她。这其实反映出我对自身的勇气的怀疑和矛盾。
5月30日
昨天晚上请创业喝东西,大杯的沙冰,哈密瓜,味道很正,喝完稍微凉快了些。他问我怎么瘦得这么厉害?我讲之前写论文、找工作日子太昏暗。 他最近在基地做马氏贝人工饵料实验,说现在投饵排水都是自动的,不怎么要管。只是还要做沙虫育苗,去年他做过一次,没成功,结果早两天清理池子,一挖,挖好多沙虫,可惜他要做人工可控的育苗,这样神不知鬼不觉育出来的没用。 问他基地伙食还差不差?他说不差,三四个班的本科生在那里实习,他们自己做饭,做得很好。 回到宿舍冲完凉他回实验室了,宿舍热得没法睡。 今天中午实验室请吃饭,喝了两口酒,吃了一个生大蒜,辣得胃痛。和洪帅师兄走回来。今天阴天,闷,但总算没昨天那样毒辣辣的太阳。他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学水产确实不容易找,做养殖要在乡下,卖饲料也是乡下跑,做科研,烦闷不说,也不适合每个人。在实验室桌子上睡了几个小时,醒来头痛,好像是要生病了,翻译的事情还没有动,想早点回湖南,又还是想等两天拍毕业照。 大学没有拍,结果又回来读书了。这次一定要拍,因为实在读不动书了。
2015年5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