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的五十四年-------一点思考

本书按照汉武帝在位五十四年为时间线,引经据典,内容翔实,可以很清楚看到汉武帝在位时所施行的政策和用人之术。本书作者戴波在书的结尾说作为一名历史研究者,如果定要用一句话评价汉武帝刘彻的话,那就是“他是一个绝对有作为的帝王,但假如活在他的时代,我希望他能够少点作为。”
我们在书中可以看到刘彻在位这五十四年间,几乎都是在战争中度过的:北伐匈奴,南定百越,东平朝鲜,西服夷羌。东汉班固曰:“汉兴,征伐胡越,于是为盛”,从建元元年(前 138 年)发兵救东越到征和四年(前 89 年)下轮台诏,长达半个世纪,一直在打打杀杀,而且他的理念是只要战败,将军必须战死沙场,如果没有战死沙场或者投降于敌营,大多数人也要株连三族;书里还列举了每届丞相,除了建元到元朔年间几任免职和病死的,其他皆不得善终。以至于刘彻拜公孙贺为丞相时,公孙贺哭着拒绝说“总之我是完蛋了”,后来果然完蛋了;再看为他生儿子的女人们,也是除了病死就是赐死,尤其是钩弋夫人,“子少母壮故而提前杀母”。
但是,历史是多元化的,历史人物也具备复杂性,如果单凭刘彻的刚愎自用就抹杀他的雄才大略更是不合适,那如何去评判一位历史人物呢?看到有篇作者访谈,非常有启发。作者在访谈中讲到他几年前看了一本哲学书,说历史实际上分两种,第一种是发生的历史,第二种是叙述的历史。那什么叫叙述的历史?我们看到的、得到的、听到的书上学来的东西,其实都是别人叙述的。
我们在影视剧、历史书、乃至一些学术报告中所看到汉武帝,未必就是真实的汉武帝,而是司马迁、班固以及无数后人眼中的汉武帝。我们评价历史以及历史人物,侧重点应该放在人和时代的关系上。(话说个人在历史长河中常常有一种信息差、无力感和随时随地存在的不公平)
汉武帝的“武功”几乎成了一种风向标,当帝王们自己也从攻伐中获利或正欲兴边事,则大赞刘彻拓土之功;当帝王们自己想要偃武息戈,则大批刘彻穷兵赎武。以上这些提醒我们,历史评价总是无法做到完全客观的,它与时代、立场、身份和需要紧密相关。拿汉朝和匈奴那场漠北大决战来说,二十一岁的霍去病征战两千余里,封狼居胥而还;李广迷路失期,愤而自尽;汉军诛杀和俘虏匈奴八九万人,自己也损失数万;十四万匹马出塞,归来不满三万。此战之后,单于远遁,大漠南方不见匈奴踪影。仅这一小段史料,每个人的观感也是不一样的。喜欢英雄叙事的,看到了青年英豪;悲情主义的,看到了落拓老将;悲悯苍生的,看到了蝼蚁白骨:大国情怀的,看到了煌煌盛世。
“历史”被记录、被人们知道、被后人利用,最底层的逻辑就是“我看我想看到的”,所以对于历史研究者来说,“思考”比“真实”更重要。
作者在书中有很多推理,非常有趣:
1、作者比较认可一种极端的观点,即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天人三策”。其原因在于,作为同时代人,司马迁非常熟悉和尊敬董仲舒,且曾受学于他,然而在《史记》里,压根没有提到任何一丁点关于“天人三策”事件的信息。那么为何班固在《汉书》里把对策的过程写得有模有样,且有洋洋洒洒的三篇文字呢?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同解释辽东高庙、长安高园殿火灾一样,董仲舒只是在家中模拟了一次天子的三问三答,而这篇文章司马迁并没有看到,到董氏的后世再传弟子才公之于众,为班氏采用:第二种可能是董氏传人从董氏的著作,如《春秋繁露》中,摘取重要观点,代笔杜撰了“天人三策”,目的是尊奉董氏,并把经学在汉朝的崛起都归功于他。我认为第二种可能性更大一些。 2、和李广同时期有个将军叫程不识,颇有治军之术,但他的知名度却不高,这是为什么呢?《资治通鉴》有一句:“然而,匈奴更害怕李广的谋略,在李广与程不识之间,士兵的心也明显更偏向前者。”这些对比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程不识没有留下传奇事迹。汉初对待匈奴,一直保持防御为主的策略,程不识又相当持重严谨,匈奴既占不到便宜,也不太愿意去招惹,这样的将军当然没有什么故事性。而李广乐于冒险,作战主动,本人又是神射手,匈奴遭受李广的打击必然多于汉朝其他将军,所以李广之闻名天下也是有道理的。
3、有一次刘彻下诏说:“朕把宗室女嫁给匈奴单于,赠送的财礼多得不计其数,然而单于骄慢无礼,不断侵盗边境,百姓颇受其害。朕实在于心不忍,想要发兵攻打匈奴,你们意下如何?”说是征求意见,其实刘彻已经把自己的态度明白无误地表达出来了,具体来说,是让聂翁壹当间谍跑到单于那里,称自己能杀死马邑的县令、县丞,以城归降。利用匈奴贪图城中的财富,引诱他们入城。而汉军提前埋伏在周围,届时将他们一网打尽。这个计谋如果只是如此简单一说,简直像天方夜谭,打匈奴怎么这么像过家家?所以其中一定会有一些细节,必须和当时的实际情况结合起来考量。
比如,单于本人的行踪动向历来是汉军最想得到却很难得到的情报,聂翁壹凭什么自信能找到单于?但是回想去年,程不识将军曾突然被派去雁门郡驻守了六个月,我们可以据此推想,应该是刘彻收到风声,知道单于大军在雁门附近出现了。而这个消息,当然是雁门郡上报给刘彻的,聂翁壹作为雁门郡马邑的豪强,知道这个情报也在情理之中。且马邑作为胡汉边境,平时就有关市交易,豪强本身颇参与其中,聂翁壹和匈奴之间,应该一向有密切的商业来往,才有自信能获得单于信任。其次,聂翁壹豪强的身份,也是他能够杀死县令、县丞的资本。秦汉时期,县令、县丞都由中央直接任命,由外地人担任。特别是县令,在任上多要借助土豪势力实施治理,故常有意建立交情,聂翁壹完全有能力接近和杀掉他们,这种方式和秦末项梁、项羽叔侄杀死信任他们的会稽郡守如出一辙。最后,马邑的地理环境很特殊,南、西、北三面被黑驼山、句注山、神头山、契吴山紧紧围绕,东南面又有一条桑乾河,确实可以提前埋伏大量军队,等匈奴人城之后迅速形成包围之势。补上这些细节,整个计谋的过程就显得顺理成章。
4、苏东坡对刘彻一直颇有反感,他说过:“汉武帝这个人一无是处,只有踞厕见卫青、不戴帽子不见汲黯这两件事做得很好。像卫青这样的奴才,只适合给主子舔痔,蹲厕所时见他,不是正好吗。”
“汉武帝无道,无足观者,惟踞厕见卫青,不冠不见汲长孺,为可佳耳。若青奴才,雅宜舐痔,踞厕见之,正其宜也。(苏轼《东坡志林》”
这段故事来源于《史记·汲郑列传》:“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而视之。丞相弘燕见,上或时不冠。至如黯见,上不冠不见也。”司马迁说:卫青虽然权位已贵,但侍奉天子的时候,刘彻经常“踞厕而视之”;私下召见丞相公孙弘时,刘彻也偶尔穿得随随便便:只有汲黯觐见的时候,刘彻不穿戴整齐绝不敢见他。
而本书作者偏向于给出一种更简单的解释:“踞”字本身就有“倚靠”的意思,未必一定指双腿张开。西汉时皇宫乘舆的屏风上有一幅画一“纣醉踞姐己”,场面就是欢饮后纣王倚靠妲己之身。“厕”字在《史记》中也有“旁侧”之例,如“奉剑从王之厕”“厕之宾客之中”“阴阳相夹厕”。所以“踞厕”就是人斜靠着椅子一侧,这样才能和“视之”搭配成一个正常语句,与刘彻整容严肃见汲黯形成对比。这样一来我们就理解了为什么刘彻那么喜爱卫青,再怎么随便也不至于坐在侧屋四仰八叉抖着个腿接见他吧。
以上是截取书中的几个精彩片段,其中很多内容能帮助我查漏补缺。往更深一层说,我们读历史,是为了去更多理解历史的复杂性,从而对抗我们身处的现实世界的复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