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沉默的斯坦纳

乔治•斯坦纳的文章无时无刻不透露一种对伟大传统的迷恋,这出于对当下他眼中混乱以及失格。这一位在法国出生,由德法英为母语的中年人,在他的成名作里,由阿诺德的经典论断出发,对整个奥斯维辛对语言的摧残所导致的沉默发出抗议(必须注意,在斯坦纳这里,沉默是多变,它一边是斯坦纳所热爱的荷尔德林与兰波的沉默,一边是语言在奥斯维辛发生后的失语。)但他并不诚实,他没有回答有关于沉默是什么的问题,斯坦纳思想的诸多狡猾之中有一点就是,他在实际上完全静止不动的情况下影响辩论的走向。 • 对于语言 斯坦纳在开篇说到太初有言,并且坚信这“言”正是从古代的诗人们口中一直流传到现在小说家笔下,严肃文学之下的各位先贤不断向众人揭示语言如何探索世界,并最终踏步迈向自我。 1. 他将语言明确分为两种,一是在此前所有社科都努力将人类的所有经验、人类有记录的过去、人类的现况和对未来的期许,统统包含在内的理性话语。一是以数学公式运算为基底的数学语言。斯坦纳认为是现代对科学的普遍倾向,导致数学语言压制传统的理性语言,并且试图论证精密的科学论据正在破坏这些高尚的职业。 斯坦纳渴望回到17世纪,一个各类学科并未有明确区分的时代,那个时代拥有写作能力的人可以在任何一个领域挥斥方遒,掌握修辞学和“理性语言”的人是天生拥有高尚潜能的家伙。他迫切渴望使文学的语言能够回归曾经极为耀眼而高尚的地位,因为他痛恨当下他眼中的凌乱。 这种希望无疑是可笑而且懦弱的,斯坦纳或许是个古老的祭司,在虚无主义的20世纪渴求拥有超乎常人的地位,而看到自己仅有的卖弄语言的本领后,开始向历史中的先贤圣灵们祷告,希望他们降临在破碎的当下。可斯坦纳没有意识到,他所反对的正是他自己。斯坦纳对奥斯维辛声嘶力竭地呐喊,不妨是一种“礼崩乐坏”的伤感,他化身为祁克果,认为自己的沉思,一个人的对白,可以代表祁克果所蕴含的怀疑与复兴的伟大力量,但是他忘记了,对上帝的感情是单向的无畏而非索取,他不断试图建立传统的超然,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懦弱与胆怯。 因为其对科学类学科的无知,他同样不能通晓科学用语的独创性与适用性,体现的是一种柏格森式的语言:语言向意识提供了一种能体现意识的非物质的外壳,免得意识完全依靠物质的外壳,因为物质流动最初卷走意识,随即吞没意识。而人有社会生活,社会生活能像语言保存思想那样积累和保存努力。我们的大脑,我们的社会和我们的语言只不过是同一种唯一的内在的优越性的不同的外在符号。它们以各自的方式表达生命在其进化的某个时期取得的独一无二的成就。 2.斯坦纳对于语言的降格深恶痛绝,他在书中写到: “这就是为什么说现在的平装本是一种重要的过渡现象。它实现了后资产阶级新文化的胜利和幻象。它让众多(往往生计有限的)读者觉得有高雅文化的潜力。它的物理形态本身非常短暂,它不是为了进入个人收藏的图书馆,它的低成本、视觉美观和方便获得,也许创造出一种多买书而不是多读书的条件。最重要的是,文学经验像许多我们技术生活中的其他东西一样是“预包装”。平装本不会使一个人去自己发现,进入与作家的私人对话;只有当涉及一套完整的作品,只有当遭到冷遇或不那么成功的作品占据仅次于经典的合适位置,这样的对话才会出现。” 书籍的低成本与视觉美观对斯坦纳来说是不可理喻的,他将其称为“后资产阶级新文化的胜利与幻想”(有趣的是,在本书的最后一个章节“马克思主义与文学”中,作为资产阶级的吕勒的出逃却被当做一次挣脱枷锁的伟大实践。) 斯坦纳错误地将书籍的廉价与语言的廉价相勾连,对他来说,书号是为那些“拥有高雅文化的潜力”的人所预留的,除此之外,书籍必须严格按照上流的作家与评论家们审核过后才能出版,否则就有玷污语言之嫌。斯坦纳称平装书是一种幻想,但只要读过《资本论》第一篇第四章的人都应明白,商品的拜物教性质不过是来源于商品形式的价值而非商品的使用价值。书籍更加易于获得与语言的堕落完全没有联系,唯一可能的联系,大概就是那些“大作家”们从出版社所得到的稿费更少了。 同时斯坦纳更进一步区分了语言的使用对象,斯坦纳划分语言已在自身的演变中堕落大半,原因是当代的传播媒体为了更多的用户使得平常所用的词汇等级下降。可斯坦纳没有意识到的是,假使他所敬仰的先贤们真有其称的那般伟大,并且他们所处的时代比当代语言更加精妙,委婉,高级,那么我们不应忘记,莎翁并未读过大学而去当了马夫。换言之,在斯坦纳的语言世界中,没有那些庸人的地位,但可笑的是,在希特勒的雅利安世界,同样没有那些犹太人的地位。 • 对于沉默 斯坦纳书中矛盾的沉默在不同的文章中不断延伸,他在最后也没有向读者们公开他这混淆的答案,亦或者他本人也分不清。 斯坦纳在书中描述了许多种沉默,东方神秘主义的沉默,对应于顿悟后的“廓尔忘言”;作家的沉默,例子是荷尔德林与兰波;奥斯维辛的沉默,是作家政治性的失语。我分辨不得书名上的沉默是哪一种,但我同时相信这些沉默绝非一类,斯坦纳并不坦诚,他没有告诉我们沉默到底是古老的留白,还是语言终点的歌唱抑或是现实临近的逃避。 沉默作为语言的终极形式,或许正如那条不断吞食自己的蛇一般,我们无法判断起点与终点在哪,但斯坦纳拒绝承认艺术本身具有自毁的倾向,拒绝圣餐的可能,他的博物馆里没有罗斯金,达利,尼采,卡夫卡。但同时他又拒绝语言自身的衍生,因为那将可能有损于伟大的人文传统,色情文学对他来说是不断地拼贴各种动作,不断地编码一场性爱,用性与粪便来构成一篇单调的小说。 卡夫卡在《一个生命》中写下了对语言最准确的判断,生长与腐朽形影不离,语言试图将孩子推回童年进入温暖的腐朽,而孩子一方面渴望童年的友谊,一方面靠这份温暖生长。最终看来,是爱把我们变成了声色世界的奴隶。就像卡夫卡紧接着在格言里写的:“性爱欺骗人们,让人们忽略了圣洁的爱;性爱本身不能欺骗,但是它之所以能,是因为它无意识地包含了圣洁的爱的元素。”性爱是圣洁的爱的翻版,它包含了足够多的纯正的爱,从而可以有效地让人们心神涣散,不去寻求圣洁的爱。 沉默或许无关语言,它正是在语言努力触及却失败的地方存在,沉默的存在弥补了语言本身的缺陷而非为语言提供历史,彻底断绝的两者,沉默不是经验而是超验,在歌德那里曾以浮士德的身份出现,在第三次试验中,浮士德感到,自身的灵魂为神圣之音所环绕,但又感叹仅凭意志无法获得终极的满足。于是,他着手进行第三次试验,试图通过翻译超尘脱俗的事物一新约圣经来达成目的。 • 写在最后 斯坦纳没有能给我们一个满意的关于语言与沉默的答案,并且在他语无伦次的演讲中不止一次对我们发出“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感叹,这样一位“60年代被嬉皮士文化吓到象牙塔里去的大学教授”,我无法认同他会对现在的语言有什么贡献,或许他只是古老的博物馆,惯于旁征博引,引经据典来向“野蛮”的人们教育他在当世战战兢兢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