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潜隐剧本 - 教育边缘人士的一场内心涟漪

前两天团队的一个小姑娘过来提离职了,在她入职将将一个月的时候。相当杀伐果断。一开始她甚至拒绝跟我口头沟通,微信里来来去去尽显推诿,我其实差不齐能猜个大概,之后逐条被证实了。小姑娘大概的措词是这里等级太过于森严,觉得呼吸不畅,同事关系的不平等让她不知应该以何种姿态与人沟通,别别扭扭地做出的任何姿势都显得异常古怪难受,自己快不是自己了。又有前公司进行对比,结论就是她见过好的,所以这里太差了。
我,完全同意。
是一个我很喜欢的小姑娘,有自己看待这个世界的视角,敢判断,够敏锐…… 我还能列出很多她的优点,因而说不出任何挽留她的话。我肖想像她这样极致的人能再多一些,哪怕再多一点点,是不是我们也会变好那么一点点?
我们是谁?我们是教育体系里占比可能一半以上的非教学人员,是的,就是那群再边缘不过的高等教育里的堆墙砖。如果说传统高校里的行政人员极有作派的话,那中外合办大学里的行政人员就只配拥有极强大的内心了。很多人会觉得愿意在高校里做行政的人大概都是能力不怎么好,家里还算有底,只想找个闲差混日子的人罢了。确实有一波这样的人,但好死不死还有一波傻了吧唧的冲着什么“教育”什么“初心”去的人,也不知道现在 “教育”或“初心” 在这些人心中的定义是否如故。
我身处的这个系统非常矛盾,亦中亦西,既资本又不够资本;又非常和谐,均套用着两套理论里最压榨人的部分进行管理。这里的人,有好的,有所谓真正的知识分子,不用加引号的那种,剩下的大半平庸,有些甚至坏。这里会吞噬掉你对教育的所有理解与期待,甚至会消灭掉你对制度/权力关系仅存的一丝希冀,也怪我们自己,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有希冀。
这个圈子里的人有幻觉,对自己的身份认知有幻觉,对社会和市场的需求有幻觉,对自己的产出品质有幻觉,且此处幻觉绝不等于甚至不约等于理想主义。每次听到有老师用着残破的语法说着“We academia”的时候,每次招生活动听着一场场慷慨激昂的关于我们只培养领导者培养精英的演讲的时候,我都以为是自己失眠太久才体验到的或倾斜或颠倒的世界。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承认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精英教育,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堂堂正正的说做个清醒的愿意努力奋斗的普通人就已经很难很难了,真的,又蠢又尴尬又心酸。先动手的是优越感。我一直在思考他们的优越感到底从何而来,漫天弥散盛大而荒芜的优越感,慢慢的我发现好像是从他们所相信的那一套价值来的,为了那一套价值他们拼到博士博士后,仿佛毅然决然的也仿佛没有选择的进入了“学术界”扎根在了高等教育里,他们被那一套价值捆绑,也同时欢欣鼓舞地捆绑一批又一批后继之人。
这两年我前所未有的感受到了一种劈头盖脸的荒唐感。这个系统并不期待你是优秀的,我誓死捍卫的耗尽心神守护的那些基于我们的成长教育里闪光的不容放弃的东西甚至不存在于这套评估系统中。我每天冲撞在鼓吹和坚守之间,游走在虚伪与真实的迷宫游戏里,偶尔抽身出来悬在空中借着上帝视角自我凝视的时候,心惊,我在那套违心的系统里有多游刃有余我就对自己有多失望。书里有一段很瞩目的话“社会体系最应该担心的应该是那些看似可以证明霸权制度最为成功的从属者…… 因感到背叛而产生的满腔愤怒总是暗含着曾经的深信不疑。”我不会高看自己到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成为最成功的从属者,也并没有巨大的背信感,社会体系更不用担心我,因为扭曲的我自己甚至都没有反抗,在那么多我的相信被践踏的时刻。
好的是否真实存在。经历过好的这件事情大约有50%是旧岁月滤镜,另外50%我想这样描述,是一种有试图无限趋近于好的努力,它最起码得是一种意愿。对比和差距会让一些人更坚定选择,也同时会让一些人主动降低期待。我对自己的失望还包含着质问,因为我既没有选择离开也没有降低期待,我忍受并暗暗许愿,我忍受并尝试无限趋近,我忍受并预估离开之后的忍受…… 所以痛苦。
我其实可以写的更公平更理智一些,用更多的“当然并不是所有……”,但我竟然不愿意,我动用了太多的公平和理智面对着处理着平时那些鸡毛蒜皮同时可以让人情绪骤然起伏的人和事情,以至于分不出更多来写他们或它们了。我内心真的很多愤怒啊,但当我真正敲打键盘的时候,我发现我好像已经不会表达愤怒了。社会对我的雕琢是在我无数次地经历不被尊重、不被平等对待、不被当作一个有合格心智的人的时候,太多次的用力的让我挂上笑容,委婉处理,幽默应对,不止歇的反思,反思反思本身,勒令自己谦虚谨慎,做一个有合格情绪的专业的“人”。所以我活该不会愤怒了,它早就被切成很多块,像腌好的萝卜一样,伴着晚上的一碗粥,就着泪眼模糊,热气腾腾的下了肚。
这个社会最大的潜隐剧本是潜隐剧本本身在消失,我们现在经历的,我们触目可及的,我们的网络世界生造的语汇,无处不透露着大家选择更“无声无息“的战斗。不解释、保持缄默、转移注意力,更多的情绪替代品,我们转向保守和更高阶的内耗,但仿佛不是为了珍视生命,而是当生命意义被全然消解的时候我们实在太无措又太无力了,我们停在那里,低头看看手机里的游戏,抬头看看投屏里的综艺,也环顾四周,却恐怕只能看到一个个停滞且茫然张望的孤独个体。
最可怕的是我们还不敢丢掉自己的判断/价值/标准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种人。有人说真的甩掉又怎样呢?只会更轻松吧?不会的,那将是一种更大的前功尽弃之感。有人说那就整理重建好了?然后问题又回来了,我要如何架空一座世界另立门户重新定义价值呢?都还讨论不到可行性,我恐怕连思考这件事情的勇气都没有。
小姑娘的最后一天定在了下周五,我只希望她能足够幸运,在这漫长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