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艾希曼的形象建构

对于艾希曼等纳粹高层的角色形象定位，一直是本书最具争议的地方之一。但也是阿伦特的独具洞见之处。她并不顺应官方的口径，亦不迎合民众的一般想象，将他们刻画成大异于常人的恶魔狂徒，而将他们视为人性之恶的一面被特殊时代和环境所纵容放大的普通人，毫无思考力的平庸之人。这一点非常重要，在阿伦特之前和之后，都有学者采取前者的描述，而批判阿伦特是在为世纪罪人辩护。

其实将艾希曼们塑造成非同常人的罪大恶极者固然能引起人们十足的愤怒，然而这种愤怒却往往只会流于某种针对具体个人的愤怒。因为人们有理由相信这样的人及其罪恶行径之所以存在，主要是其地域、民族、个人经历的特殊性综合影响的结果，而在一般历史条件下以及常人之中，并不具有可能性。这就导致这种书写的现实批判力度和所能引起的广泛反思效果被大大削弱。这是一种危险的谬误。

阿伦特则再三斗胆指出，艾希曼们从来都不应该被排除在常人之外这一事实。如此一来，人们不得不直面在历史的愤怒之外更深层次（同时也是更引人不适）的恐惧，直面对所谓正常人性的不安。不安是反思的重要情感前提，倘若人们能够意识到“艾希曼”正是潜伏于我们每个人的人性基因中，随时可能伴随着现代极权政治在人类社会中显形这一残酷真相，那么即便某天那一刻真的到来，人们至少也能勉强获得一点规避它的能力和余地。

阿伦特建立在大量一手资料基础上的精微洞察，行文间辛辣讥讽的语言，最重要的是她勇莽战士般的姿态，使我自开卷以来便格外欣赏，由衷佩服。

因为很难想象，要是人类对于艾希曼的反思只止步于审判之内会是怎样的境况。幸而有阿伦特的当头棒喝，想他人之未想，言旁人所不敢言，为当世提供如此极为宝贵的另类声音。

不无夸张地说，这本由庭审报告扩充而来的论著，对于人类文明危机在一定程度上有着抢救性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