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罗马文明的谢幕和工业时代生活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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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想到科塔萨尔的名字,人们脑海中首先浮现的词就是“迷人”。
谈到科塔萨尔,就不得不提另外一位拉美作家,阿根廷的博尔赫斯,科塔萨尔素有“博尔赫斯精神之子”之称,他无论思想还是作品风格都受博尔赫斯影响颇深,两人的作品风格很有相似之处,都擅于用虚构的幻想来表达真实的哲理,不过相较于博尔赫斯无边无际的幻想,科塔萨尔更接近于幻想和现实的结合,他曾经在一次采访中表示:我在某些短篇小说里,喜欢运用幻想来处理严肃的问题,我觉得,这样写很贴近现实。
科塔萨尔优雅细密、玄妙迷人的文字能像上帝的手一样翻云覆雨,复制人类感觉与意识的质地,会将读者带入一个时空交错,如梦似幻的世界。
《万火归一》采用非线性的叙事方式,两个不同时代发生的事件穿插进行,将古罗马斗兽场和工业时代的生活完美融合到了一起。
一、科塔萨尔将第一个场景设置在古罗马帝国的斗兽场这个背景之中
每一个对古罗马帝国有所了解的人,都会对古罗马的斗兽场印象深刻,很多书籍和影视作品都跟此有关,著名的斯巴达克起义就起源于此。
在《万火归一》中,科塔萨尔明显受到了斯巴达克起义的启发,角斗场中的“战神”马可战无不胜,是总督等人押注的对象,同时也和总督的女伴伊蕾内有着一丝丝暧昧关系,而这些都是科塔萨尔通过一些隐喻表达出来的。
乌拉尼娅和里卡斯鼓起掌来,期待着伊蕾内的回应,但她只是沉默着把杯子还给奴隶,第二个角斗士出场引发的喧嚣仿佛和她毫无关联。马可一动不动,也同样漠然地面对为敌手而发的欢呼,用剑尖轻轻敲击着他金色的胫甲。
可惜如此英勇的马可也只是贵族们的取乐对象。斗兽场原本就是一种惨绝人寰的娱乐场所,这里只有赤裸裸的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角斗士们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换取生存的权利,并以此来满足观赏者邪恶的原始欲望。在之后描写角斗士的决斗时,科塔萨尔还运用了典型的蒙太奇手法,让马可和对手的整个决斗过程有非常强烈的画面感,读者仿佛身临其境。
为了脉络梳理得更清晰,让我们先一起来看看科塔萨尔设置的第二个场景。
二、第二个场景是工业时代里常见的生活画面,乍看之下并无特殊之处
相较于第一个场景的描写,这个场景显得有些简略,工业时代中随处可见的房子、无处不在的通话以及旧报纸和香烟这些带有现代化符号的物品。
科塔萨尔笔下故事的一个特色正是经常写一些生活中平庸的人物,这些人往往受制于由偶然的情感和矛盾,他们平淡的生活中周围也都是极其平庸的事物,例如香烟、啤酒、酒吧柜台、拥堵的大街、药房、机场和站台,他们只能无奈地用报纸和收音机打发时间,这部作品中工业文明的场景也是如此。
罗兰在自己的居所中百无聊赖地和女友让娜用电话通话,通过他们的对话可以得知两人不是正常的男女关系,这些普通的现代人要借助安眠药来缓解失眠,他们互相之间存在一种依赖,但这种依赖关系并不紧密,有着和第一个场景中总督与伊蕾内同样的貌合神离。
值得注意的是,科塔萨尔对两人身边的环境描写细致入微,时不时地会提到这部短篇小说中的一件重要道具——火柴,这和另一场景斗兽场中的“火”有着蛛丝马迹的关系,这也是本部作品的一个重要线索。
三、两个场景的内在联系:“火”与人物的呈现关系
除了上述提到的火,两个场景中另一个明显的相似元素就是人物之间呈现出来一种“三角恋”关系。
当然这种三角恋不是现代剧中那种狗血的恋情,而是通过这种关系来彰显作品中人物之间的矛盾。
总督、伊蕾内和马可以说是一种文学作品里的常见设定,马可和伊蕾内互相爱慕,但是由于各自的地位环境不能相处与共,反而处在总督身份的压迫之中。马可虽然英勇,但作为奴隶,他不过是总督他们取乐的工具,伊蕾内为了生存,也不得不对总督委曲求全。
另一个场景里的罗兰、让娜和索尼亚之间看似是现代社会中常见的三角恋,但其深处却是科塔萨尔对工业时代人与人彼此之间熟悉又陌生这种生存状态的思考,这也是作品想要表达的主题之一。
两个场景在科塔萨尔娴熟的笔下看似毫无关联又相互渗透,一些小细节如总督手中的葡萄酒和罗兰手中的白兰地都暗含其中,就如同把两个平行时空压缩到了一起,让作品的结构完整而立体。
《万火归一》中的“火”既是埋葬古罗马文明的谢幕演出,也是工业时代人们支离破碎生活的挽歌。
“火”这个元素在文学作品中并不少见,“火”的隐喻在中西方作品中随处可见——福克纳的一把火烧掉了腐败肮脏的南方社会,三岛由纪夫用一场火了击碎了代表着虚幻极致美的金阁寺,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火则往往伴随着一个个家族走向衰落。
而在《万火归一》中,当马可和对手经过惨烈的争斗同归于尽之后,熊熊大火焚烧了整个斗兽场,此时,身份高贵的总督、谄媚的投机者和被当做野兽对待的奴隶面对着漫天大火都无可奈何,权势、富贵和古罗马帝国压迫奴隶的秩序都在这场大火中荡然无存。
正被刺中胃部的努比亚人一声惨叫,向后退去,在最后的瞬间痛苦化作仇恨的火焰,全身正离他而去的力量都汇聚到单臂,将三叉戟插进俯身倒地的对手背后。他倒在马可的身体上,在抽搐中滚向一边;马可缓慢地移动着一只手臂,身子被钉在沙地上,好像一只巨大的闪光的虫子。
与此同时,另一个时空里罗兰的香烟烧焦了地毯,再借由白兰地火势凶猛而起,罗兰和索尼亚两个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厮守者徒劳无力地被埋葬在了大火之中。
科塔萨尔由斗兽场的决斗开始,再以现代世界里的大火收尾,看似毫无关联的两场大火实质上是两个世界被“毁灭”的隐喻,使得作品具有浓厚历史氛围的同时还包含着一种卡夫卡式的异化和荒诞,现代的科技和文明较之古罗马时期已经有了翻天覆地发展,但与此同时,便利的交通工具和通信设施并没有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反而疏远了彼此之间的存在。
在工业时代的场景中,会不间断地出现一些看上去和文章毫无关联也没有逻辑的数字,这些数字无处不在,其实是象征着这个社会中人们毫无生机的机械生活,人们的生活每时每刻都如同机器一样运转,工业文明改变了整个世界,带来了史无前例的巨大变革,也不可避免地影响了人们的生活,疏离感和迷茫感在那个社会中随着机器的轰隆隆声迅速地弥漫开来。
工业社会里的这种迷茫和孤独,相较于古罗马时期奴隶身上的镣铐而言也是一种巨大的枷锁,那时候“迷惘的一代”已初现端倪,两者之间不无关系,作品里也比较明显地做了对比:
假若他(马可)能有片刻的镇静,他或许可以打破束缚的绳结,那无形的锁链从后方遥遥袭来但无法确认其所在,有时是总督的请求,重金相酬的许诺,同时也是出现一条鱼的梦,而现在,一切都无暇顾及,觉得自己就是梦中的鱼,面对着眼前舞动的网罗,仿佛要把帷幔缝隙间的每一缕阳光都捕了去。
可见,科塔萨尔的两场大火合二为一,古罗马斗兽场中的大火葬送的不仅是那个时代的文明,也是秩序的崩塌,让奴隶们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枷锁的束缚,而工业时代里的这场大火,在烧掉人们支离破碎的生活同时,也为那个时代敲响了警钟。
科塔萨尔具有强烈的写作意图和伟大抱负,在这部篇幅有限的《万火归一》当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而在他的其它作品里,那种普通人们身上看似无处宣泄的情感也往往会通过生活当中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反射出来,从而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使得科塔萨尔的作品风格独特,既蕴含着无限的哲理性,同时又有着很强的现实性,艺术和生活的关系本质也在于此。
他曾经在一次采访中明确地表示:“我不区别现实与幻想,对我来说,幻想总是源于日常生活。”这种写作风格可以说是贯穿了他的整个写作生涯,在长篇小说《跳房子》和短篇小说代表作里,都可以清晰地探其所在,这种风格影响到了之后拉丁美洲的一大批作家,也让我们读者在读他作品的时候,产生对生活的思考。
读过科塔萨尔的人,绝不会感到乏味。日常生活中每一丝微妙的体验,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即兴演奏,让你循着心底的直觉与渴望,抵达意想不到的终点。